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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上校的战争路

22年写的一篇文章,至今仍然觉得达到了可读的水准,不像一些以前写的东西现在都不忍去读,所以就搬过来留作纪念吧。

“一点也不荒唐,这是战争。另外请不要再叫我奥雷里托,我现在是奥雷里亚诺 · 布恩迪亚上校。”

老何塞的次子奥雷里亚诺是《百年孤独》的核心人物。他的战争,他的人生遭际、思想转变……背后有作者对战争的思考,有拉丁美洲历史在个体上的投影,反映出整本书所承载的主题。

犹记得在穿上戎装之前,不曾接触政治的奥雷里亚诺对保守派偷换选票、扣押居民武器的行为有了不满,认为“保守派都是骗子”。但是,当一名自由派医生提出要暗杀(包括里正在内的)保守党官员的计划时,他坚定地表示了反对:“您不是什么自由派,您就是一个屠夫。”

紧接着战争在全国范围内爆发,一支小部队控制了马孔多。他们收缴武器,甚至当街把一个被疯狗咬过的女人活活打死。目睹了这些,奥雷里亚诺感受到了愤怒,以惊人的勇气发起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军事行动——控制了镇上的军营,枪决了杀害那位女人的士兵。他成为了上校,将要投奔革命军,开始他的战争人生。

“屠夫”一词准确地描述了这时上校对暗杀官员行动的看法;而他为士兵打死平民而愤怒,更展现出:上校反对军人把矛头指向平民(和官员),以欺压人民乱中牟利。他之所以要成为军人,是为了要肃清保守派军队的流毒,用战争的方式来消灭敌方对于暴力的滥用。

上校戎马生涯早期的这种思想,与何塞 · 拉克尔 · 蒙卡达——和上校旗鼓相当的一名保守党将军——不谋而合。他同样身为军人却坚持着反军事主义的思想,厌恶职业军人的冷酷无情、野心阴谋、欺压平民。他的思想亦从实践中表现出来:在马孔多以不带武器的警察取代士兵,实行大赦法令,救助一些阵亡自由党人的家属,营造出安定和谐的社会氛围。因此,他和上校成了“朋友般的敌人”,写信邀请对手共同努力促使战争更人道,讨论如何团结两党的民众力量,肃清军人和职业政客的六度,建立一个汲取两党理论精华的人道主义政府。

但是,二十年过去,上校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为心中正义投身战争的奥雷里亚诺了。

和同事通电报,他从无话不谈变到如今冷漠地说“别傻了,八月下雨很正常”。因为恐惧仇敌暗杀,他活得殚精竭虑,即使是回到他的故乡马孔多,卫队始终环绕着他周围的三米圈,所有人包括母亲都不能和他近身相处。当有人提议要放弃自由派的全部纲领以“争取群众”时,老兵中只有他一人同意,决定“从今以后,我们只为权力而战。”

进攻马孔多,他任由军事法庭判处自己最尊敬的对手也是唯一懂自己的人——蒙卡达将军死刑,面对全村人因他做过的善举前来求情也不为所动;因为一句话的激怒,他把蒙卡达寡妻的住宅夷为平地,甚至出于同样的理由判处同事赫里内勒多上校死刑(并未实际执行,此举仅是为了维护他的权威)。这些倘若被二十年前的他所见,一定会被认为是“屠夫”,是不讲原则的恐怖行为。

蒙卡达将军见证了这一点,临死前说,“我担心的是,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赫里内勒多也对上校说过:“留神你的心,奥雷里亚诺,你正在活活腐烂。”

经年累月的战争生活摧毁了上校的情感,销蚀了他的初心,和恶龙斗争的他,也一度变成了恶龙。起初他为人民的尊严和自由而战,为扫清敌人的残暴举动而战,或许也有对自由党纲领的认同;后来,他只是追求军人的荣誉、“责任”、权威——这些他曾鄙夷的东西,能为了它们而背叛初心,忍心杀害身为平民的蒙卡达寡妻;到最后,战争的目的成了继续战争本身,构成无意义的自我重复循环,他大权独揽却在孤独中陷入迷途,深深感受到战争的虚无。于是亲手毁掉他辛苦一生建立起来的党派势力。他主动和政府签订停战协议,不接受任何封号和津贴。

他放弃一生建立的军事力量,本以为可以给国家带来安定和和平,但是没有料想到外来殖民帝国的侵略不会放过落后的马孔多。懦弱的政府和美国香蕉公司勾结一起在马孔多进行肆无忌惮的掠夺奴役时,又一次目睹(外国雇佣兵)士兵残忍地屠戮平民时,他再次发出怒吼:我要领着我的人,拿起武器干掉这些该死的美国佬。然而他已没有任何军事实力,正义怒吼并没有像年轻时一呼百应,反而警醒了政府,他再次成为一贯以来令政府恐惧的人,造成他的17个儿子全部被杀害。[1]

读到这里,我感受到的是悲壮的气概。已至暮年的上校,面对外国对拉丁美洲的殖民压迫心怀愤慨,用剩下最后一点不屈想要反抗却力不从心。

诚然,《百年孤独》讲述的就是拉丁美洲的殖民史。早期地理位置偏远,与外界文明相隔绝;后来独立建国,却党派纷争,内战不断,还伴随着外国殖民势力和资本入侵(正如书中影射的1928年哥伦比亚发生的香蕉公司大屠杀)。人民遭遇双重力量的侵犯,社会衰败国家动荡,又缺乏统一的民众力量——无论是民族的还是阶级的。如此无望的背景下,个人的反抗力量实在渺小,注定无法实现他“建立一个汲取两党理论精华的人道主义政府”的年少抱负,到头来反而使上校自己的正义理想被改易、被磨灭。

参考

^[1] 斜体部分引自“阳光的lynnliu”的文章《<百年孤独>:戎马一生的奥雷里亚诺上校》 https://zhuanlan.zhihu.com/p/513554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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